文/綠蘿
在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底座上鑲嵌的那張照片，是母親的大頭照。她靜靜的凝視著前方廣闊綠油的田野已有二十來年了。這是我追憶母親，面容最清楚也最喜愛的一張。
微微弱弱的笑意有著傳統、含蓄、羞澀的嘴角、二支早期簡單的黑色髮夾，夾住燙捲後額頭兩側的髮絲，這是母親一貫的髮型，清爽、整齊卻不失其女人的嬌美，天生的嫵媚在照片上顯出母親分明的輪廓，乾淨的臉部斜倚的柔美頸部，不知為何？這張照片，總能讓我的腦海浮現母親清晰的面容，就如同在我身邊。
二十多年來，所有的悲傷已隨著歲月逐漸淡薄，在飛逝的光陰裡；平常母親的影像模糊極了，內心裡深怕對她的淡忘，再難拼湊出那張美麗的臉孔。因此，經常翻閱一張張有著母親身影褪色的照片，淨空腦海中所有的干擾，專注回想…一段段對母親的記憶。
她的身影奔馳在生活的時光隧道裏，縈迴在我的人生之路中；然而，凝結在她眼眶的笑容和淚水、慈祥和關愛的眼神，早已失了蹤影，這是多麼殘酷、多麼令人難以忍受；相簿裡的照片記憶薄弱的很，只能是一種對母親懷念的「證明」。內心底層熟悉的母女間濃厚情感，在這些照片裡，不….不…那真的是我失去許久的感覺。
坐在那十幾坪的土地上，我知道這不只是埋葬母親之地，無言的山坡，也絕不是只埋著孤零零的軀殼，墓碑上鑲嵌的那張「被死神蒼白的嘴，所凍結的母親最後微笑」，卻是我生命旅途中最鮮明的影像，彷彿從蔚藍的天空灑落一片金色的陽光，在這幾十平方米的土地上，敏銳的我找回我一生的太陽，強烈的、隱藏的、時時刻刻的愛，在她眼裡永恆的微笑，蘊含的比我所想要的，更多的、更多的愛。
我的心深切知道：「愛會像風溫柔的來到、也毫不吝嗇，像雨水一樣滋潤我枯竭的心靈、像雲彩一樣，輕撫我的傷口、也像大海一樣，寬闊了我的生命」。
從鑲嵌在墓碑上那張母親照片中雙眼(只剩0.1視力)，眼皮微張的隙縫中，有微粒的細胞鑽入，濁白空洞的瞳孔、一具被癌細胞侵襲的軀體，如同羅馬競技場上生命的鬥士，有著囚犯凝聚的反撲意志、。母親一直不願讓子女承受苦難，她寧願獨自奮力一搏，直至黑夜將盡時…。
法國傳奇女作家瑪格麗特．莒哈絲，曾在「寫作」一書對「死亡」的描述：『「生命死亡是死亡」，是朝向世界末日的死亡，它擴大了長眠的邊界，死亡成為無法企及的，具有普世的意義，使它在地球生命的總圖中，擁有了精確的地位』。
黑色墓碑上金字雕刻著生與歿的年月日，不也是證明母親在地球生命的總圖中，留給了後代一種精確的地位，試圖讓生者看看死亡來自何處？也許它來自本身，藉由親人之死，試圖引領我們找尋一條進入永恆的軌道。死，確實讓我認真地思索著生命的本質。
身體滲透出冰冷的溫度就是死亡，可怕的是，難以想像死的未來，卻一定要接受它、生死共存關係之後，我無法表盡對母親的情感；對於她的病痛，我不能為她承擔痛苦，只有殘忍地看著她孤單的掙扎在這場生死競技中，最後一刻，死亡終於又攫取了一具冰冷的軀殼，帶它去該去的地方。
在墓碑上鑲嵌二十多年的那張美麗女子照片的故事，似乎娓娓細說著；右手食指微微拂過女子光滑的額頭、一對秀眉、兩片嘴唇微抿著笑意，在眼前緩緩游動著極致的美，不朽的！超越生命！我無法抗拒著這一張美麗臉孔。
煙氣裊裊中…思念…隨一柱香…冉冉上升…凝視…再凝視…。
雨..滴落在身上…淚…滴落在臉龐，雨淚混合出一道酸酸鹹鹹的水流…流…。
不知時間過了多久，晦暗的天色瞬即鋪天蓋地，望著這幾十坪方圓的土地；我擦乾眼淚、不再覺得孤獨，因為陪我走到生命盡頭的，將會是墓碑上鑲嵌了二十多年，那張世界上最最美麗的女人－母親的相片。
收起水果，彎腰鞠躬向母親道別：「媽，我想妳…今夜請來到我夢中…啊！就是今夜」。走下四、五個石階之後，回頭望著墓碑，仍看見母親那張微笑的臉。
「思念總在分手後」，每唱到這首歌時心總是悲傷的，母親一生的辛苦，自己卻未不及即時行孝，甚至還讓母親為我操心，常常以電話關愛我這遠嫁在台北的女兒，是否快樂？信上洋洋灑灑的大字(因母親晚年視力微弱)，愛意鋪滿字裡行間，總是讓我讀了又讀，雖然遠距卻緊密傳送著母愛的點點滴滴，每封信、每句話都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寶物。
每當憶及，母親罹患癌症為疼痛所折磨時，依然深信天主有最好的安排，日夜禱告希望能與疼痛共存；病中的母親，最需要子女陪伴時，我卻因家累纏身無法日夜在側，僅能偶而抽身回花蓮相伴一兩天，與母親談笑、換洗、按摩身體，然而，每當要返回台北，望見母親眼神中的不捨及孱弱的病體，我總是生氣自己，要如何才能盡孝道。懊惱、後悔、氣憤、夾雜更多對母親的歉疚，搭上火車時心情往往難以平靜，一顆心就這樣懸浮著…人是回到台北，心卻繫在母親身上，啊！母親，請原諒女兒的不孝…。
半年的時間，肉體終究抵不過病魔，母親一直堅信一切都是天主的安排。七十歲的母親就此塵歸於土、靈魂歸於上主！
「人的生命，原來是如此脆弱」，我知道，生命的結束不是真正的結束；在於生命行進當中，每個人用什麼樣的態度和角度，去看待自己所擁有的，以及在生活的軌道上，自己想要彈出哪種音符，譜出哪種曲子。不論如何，真心真意過一生、快樂過每一天，才不枉在人世間瀟灑走一回。
墓碑上鑲嵌的那張照片，依然笑容燦爛，母愛情深植我心。
墓碑上鑲嵌的那張照片，讓我有責任把愛傳下去~世世代代～～
墓碑上鑲嵌的那張照片，時常撫慰我挫折的心、鼓勵我勇敢向前～～
支持我面對人生、用心活出美麗人生～～
我愛您，母親
後記：(清明時節)紀念母親一文 2010/03/2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