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王鑾襄
談到生命故事,我就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段日子的際遇。即使過了七、八年,仍然像昨天的際遇。那是在病房中發生的故事,每一個病床,都是一個家庭故事的濃縮。不同的病床往往呈現出對比鮮明的人生。
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阿伯,第一次去探望他的時候,他故意轉身裝睡,不理我們。在去看他之前就聽說他的遭遇:阿伯是糖尿病患,因為下肢潰爛發炎到醫院手術。他有六個子女,從他生病住院以後不曾來照顧他。六個人吵吵鬧鬧,將照顧責任推在彼此身上,但又不想落人口實,被說不孝,於是請了看護。但他們卻忽略了,阿伯是老人家,只會說台語;看護卻只會說國語跟她的母語。看護雖然很盡力照顧阿伯,但是阿伯說的話她聽不懂。阿伯身體不適的表達,往往在一陣雞同鴨講之後,無奈地放棄。看著無法溝通的看護令阿伯想起不聞不問的兒女,種種的不順心讓他變得很暴躁。連去關懷他的我們,他都不想理了。
於是,當天我們先撫慰看護,看護受了委屈也是無人聞問。我們肯定她的認真,她委屈的臉上終於展出了笑顏,說她也是能體諒老人家身體不適又無法溝通的無奈。她也從多次比手畫腳中,愈來愈能了解阿伯的需要了。
隔一天來看她,看見即使阿伯正在發脾氣,看護也能用笑臉耐心的換個方式比手畫腳來溝通。阿伯或許受到看護的溫柔感化,今天終於願意睜開眼睛看我們。我們用著阿伯熟悉的語言關心他,他臉上繃緊的線條終於慢慢的軟化了。熟稔之後,他開始抱怨病痛,接著感嘆子女的行徑。原來阿伯年輕的時候很賣力賺錢,但是不懂得經營親子關係。可能因為這樣,子女亦認為在阿伯心目中,錢重於一切,以至於現在對他們而言,工作亦重於阿伯。我們為阿伯感到深深遺憾,假如阿伯在年輕的時候預見他現在的這一切,他是否會將生命的重心重新調整呢?
當然,時光無法倒流,我也不知道另一種景況會是如何。但我知道的是,我會以阿伯為借鏡。
反觀另一個阿嬤,可說是阿伯的對照組。阿嬤已經七十多歲,一直在山上跟丈夫務農。她是在工作的時候不小心摔傷而住院。她的兒子早已退休,雲遊四海,接到老媽媽住院的消息,二話不說立刻起身出發到醫院照顧阿嬤。他說:「媽媽平時很硬朗,也過得很好,所以他很放心的到處遊歷。但是這會兒媽媽住院了,做兒子的當然要來照顧,讓別人照顧他不放心,也比較照顧不周到。畢竟是自己的親媽媽,自己比較了解。」
雖然阿嬤沒有大礙,但兒子堅持每天睡在旁邊照顧阿嬤。
他說:「這樣有什麼緊急的需要,他可以馬上幫媽媽。」
我說:「家屬的躺椅很難睡耶!這樣睡幾個禮拜不會不舒服嗎?」
他說:「媽媽的身體比較重要,這一點不舒服無所謂。」從談話中便可感受到他們母子感情之深厚。阿嬤很開心的跟我們聊天,她講話逗趣,雖七十幾歲了還頻頻開玩笑,眼角眉梢盡是春風,看不出在病榻上。看著她和兒子互動,兩個人彷彿都年輕三十歲呢!像朋友一樣地拌嘴,卻是笑呵呵的。
這兩家人的故事,至今仍深深的刻在我腦海中。或許當時我是去關懷的志工,但我由衷的感謝他們,讓我年輕時就能夠深入地思索生命中重要的是什麼。我不需要等待老年再後悔自己年輕時的作為。